【独行云南】—碧色寨火车站,我怎能把你遗忘
图文/烟山雨
虽然已是十一月下旬了,但地处滇南边陲的蒙自还处在夏末初秋的季节。午后的阳光很强烈,吃完午饭,稍微休息了一下便启程去长途车站坐中巴车到碧色寨。
碧色寨火车站距离蒙自大约10公里左右,一路上没留意窗外的风景,很疲倦地靠在座位上。这些天早出晚归的拍摄 ,实在累人,加上气候炎热,很想在宾馆睡一觉。老师是个勤奋而执着的人,他希望你出好片比他自己出好片还心切 ,每一次的敦促,都让我既感激又觉得负担。
来之前,老师简单地跟我讲了关于碧色寨火车站的故事,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法式老火车站的大致情景,红砖瓦房、哥特尖顶,是一处遗留的西洋建筑痕迹,一定很有拍摄价值。
三点左右到了碧色寨火车站,陈旧的站台和斑驳的候车室及车站库房,一排排橙黄色红窗户的房屋在蓝天下排列着,仅这色彩的对比,就足以产生视觉的兴奋,我突然也感觉自己融入进了这个沧桑厚重的画面里,脑海里没有了城市、办公室、电脑、数字,只有眼前遗世孤立的苍凉。我很满意今天自己的打扮,我一般会根据场景和拍摄对象来选择自己应该穿的服饰。蓝色的旅行帽,牛仔衬衫,卡其色的徒步工装裤,伞兵靴,还特意系了一条梦幻的丝巾。因为喜欢梅里尔斯特里普在《走出非洲》里面的形象,当然,更想邂逅像丹尼斯那样的男人。
在光线还没有完全达到拍摄要求的时候,我独自徜徉在这个经历了百年风雨的法式火车站,顺着车站的小路往山坡上走去。
小路崎岖,树木、花草却生机盎然,那一株红色的小花盛开在蓝天下,路边的民房是土砖墙,看上去很陈旧、沧桑。
一座老式水塔的建筑吸引了我,在蓝天下水塔很壮观、气势,我蹲下身想拍到全景,可惜不是广角镜头,怎么拍都难以展现水塔的全貌。这时只听见一个带有南方口音普通话的男中音说道“你也是拍这水塔吧,跟我来”
我回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穿一件牛仔衬衫敞着,里面套了一件白色圆领体恤,背着一个大旅行包,扛着脚架的男人,很友好朝我笑笑,阳光照在那人的脸上,他的脸被太阳晒得有些黑红,他肯定不是属于帅的那类,但很有线条,棱角分明。我没来得及想什么便跟着他到了离水塔稍远一些的高处,当我举起相机,取景框里很满意地取下水塔的全部,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他突然又说,等你拍完了这里,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更好的拍点,可以详尽地拍摄碧色寨火车站的全貌呢。我想我当时没有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他的热情,完全忘了老师还在另一个地方等着。
跟着他来到一处一楼一底老式住宅,房屋已经很旧了,房顶上长满了草丛,但隐约能看见这是一座西式酒店,果然前面很不起眼的地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道 :“歌胪士酒店”。
“这就是当年法国人在这里修建的歌胪士酒店”。
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地方,怎会料想当年的辉煌,那些金发碧眼穿梭在西洋建筑的中国土地上,会产生何等的反差。
接着他跟我讲起关于碧色寨火车站的往事。
“碧色寨火车站是20世纪初蒙自商业辉煌时代的见证,云南的骄傲。这座历经百年的小火车站,至今仍然每天迎送着来自滇越火车站上的20趟列车,偶尔也会有中途搭车的乘客。说起它的历史,漫长而几经曲折,如这古老的铁轨在蓝天下蜿蜒伸向大山深处。蒙自是云南近代史上重要的对外贸易口岸,1889年到1910年海关开关是蒙自外贸的鼎盛时期。蒙自的繁荣引起了列强对云南筑路权的争夺,最终由法国人获得,并由1903年开始修筑滇越铁路。其中的滇段在蒙自境内的里程长59公里,1909年4月15日通车至碧色寨。”
看着这些西式房屋已经中式使用的照片,既有一种异国情调的洋派,又有乡土的本色气息,那种古老与现代,中式与西洋的对比产生的反差效果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寂。
我佩服他对历史的了解,更惊讶他能够滔滔不绝地面对一个陌生的摄影爱好者讲解这百年风雨的故事。
......
他接着说:“ 比邻火车站有个小村庄,它先于火车站存在,原名叫“坡心”,却因一个法国驻蒙自的官员发现这里依山面海的美景,便取名“碧色寨”,小村庄也因火车站而得名,并与之同名。滇越铁路的开通,使最初只有十几户人家的碧色寨,成为铁路线上的一个特等站,迅速成为一个异常繁忙的中转站及贸易集市,成为云南进出口贸易的重要集散地。”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我一脸的认真,于是他继续说:
“滇越铁路和个碧石铁路先后改变了碧色寨的命运。前者使它获得了生命与繁荣,后者成为它的尊严与骄傲。滇越铁路通车后,为了掌握个旧锡矿的运输,云南的商贾们自筹资金修建了个旧至碧色寨的个碧铁路,后又延伸到石屏。1921年,从碧色寨发出经蒙自城边到锡都个旧,轨距仅600毫米的个碧石铁路通车运营。据说,个碧石铁路是中国近代历史上主权最完整的一条铁路,虽然现在只剩下几间站房,机车房和长满野草的一段铁轨,也足够成为云南的骄傲了”。
我望着前面远处的红房子、碧蓝的天空和天际盘旋的云彩,若梦幻般地听着这些风起云涌的往事。
他继续说:“贸易的繁荣,交通的发达,使得碧色寨一度取代蒙自成为新的进出口贸易集散地,随之而来的是人口的增加。在海关分关和邮电局分局在碧色寨设立后,这里成为外国人眷顾之地,各式餐饮、旅馆、商铺偶应运而生。先后有美国美孚三达水火油公司,法商亚细亚水火油公司,德商德士古水火油公司在这里设立转运站和仓库。而洋行中最著名的,便是希腊哥胪士兄弟办的哥胪士洋行。辛亥革命时,蒙自发生了一起“火烧洋关”的事件,由于是针对洋人的行动,各国对中国政府施加压力,要求赔偿,哥胪士兄弟也借此得到了大笔赔偿金,建起了哥胪士洋行。因为它是众多洋行中最守信用的一个,生意逐渐兴隆,在蒙自经营时间长达35年。“只要你拿着钱进来,从一根针到建筑用的钢筋、水泥,而且哪个国家的都有。”1938年,西南联大搬来蒙自,闻一多等都在洋行楼上住过。如今洋行已经不在了,但它当时附设的哥胪士酒楼仍然屹立在南湖畔,保存完好,是蒙自规模最大的西式建筑,至今生意特别地好。
据说,当年最繁荣时,有国内18个省,108个县的游民和商人,跑来这个号称“小香港”的地方闯码头。周围的人都知道“蒙自城买不到的东西,碧色寨买得到。”。这个小火车站,每天商贾、洋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一笔笔交易在这繁荣浪漫的小码头进行着。”
“最离奇的是一个法国女子爱上中国小伙的传奇故事。”他问我读过杜拉斯的《情人》没有,我点点头,他笑了起来,说道:“这个传奇故事就很像《情人》中的那些曲折离奇。但比《情人》更悲情。”
我眼前晃动着两个身影,一个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在铁路上走着、走着,女子幸福地依偎在男人身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看着我,一脸的惊诧,“怎么啦,你?”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幽幽地说“被你故事感动的”
他听了后,变得有些深沉,“爱情故事的开头都是幸福的,结局却难以预料,要么平平淡淡如日子般的琐碎,要么轰轰烈烈一场就像世界末日的毁灭”
我说:“你也这么解读爱情么?”
他回答道:“爱情,就是人生的一段美丽的插曲,曲终人散,爱情,是一种念想,既客观存在又远离”
我很想问他是不是亲身经历的体会,又觉得有些唐突,但还是默许他的观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忍不住问他是不是长久的旅行会遇到点这类小插曲什么的。
他笑了,并回答说没遇到这些插曲是假话,只是自己并没有遇上心仪的女人,也没有能力、精力再去承载爱情,怕毁灭在一念之间,因为总有一方要受到伤害,对于用情至深的人实在不公平,所以还是不遇到的好。
我觉得他有些夸张,把爱情说得跟洪水猛兽似的,是一种间接的逃避责任吧。不过想想也是,像他这样时时在外的人,人在游历,心也难免游历,哪个女子又愿意把爱情存放在他这么不牢靠的地方呢?
当然,如果把爱情当做一件东西来衡量的时候,人会这么想的。但懂得爱的真谛的人,会把爱情放在一个高度去品味,爱一个人时,不物欲的占有,或许能够让爱永恒一些时候或者更长久。
一阵沉默,他说:“呵呵,我俩在这里讨论爱情,真是切合主题哈。不过,跟陌生人聊这类话题,觉得少有的轻松和愉悦呢”
我也笑了,是啊,这个年纪的人还把爱情津津乐道的挂嘴边讨论,真是不靠谱。当我习惯了在我们这群人聚会的时候,人们谈论的要么房价,要么投资,要么仕途,要么子女,一切跟精神领域有关的话题都显得各色和不合时宜,更何况爱情话题了。
这是一个特殊的场合,两个动机单纯的摄影人,面对布满风尘的文物建筑,没有物欲、没有世俗,没有压力,讨论的是最应景的话题。
他忽然说:“一个阳光的午后,一处遗忘的法式老火车站,一男一女邂逅,还聊关于爱情的话题,哈哈哈.....”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立即把话题转开了。他问我是否也是为杂志社撰稿来这里采风的,我笑着反问他
“你看我像记者吗”
他告诉我,他是一名签约摄影师兼记者,多次采访碧色寨火车站,写过不少有关这里的专题文章,对此地再熟悉不过了,这一次又是为一家杂志社撰稿补拍一些照片。
当他得知我只是一个旅行摄影爱好者时,他感到惊呀的地是像我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喜欢人文纪实拍摄,一般女人都比较喜欢拍那些风花雪夜和美感极强的片子如大理、丽江。我反驳他说,难道人文拍摄没美感么?他笑了笑说只是相对而言,因为纪实拍摄是很辛苦的,必须要深入,才可以纪实,基本上只有专业记者才可以做到,而一般的摄影爱好者仅仅是走马观花而已。
忽然他打量着我,说我这身打扮很适合出现在这样被遗忘的法式老火车站,站在某一处,会勾勒出一幅画面,叙述一个故事。有一种时尚与古老的碰撞感,还有一种回忆过去时光的味道,有一种找寻、沉思的意味,说到底了就是很有镜头感,他说很遗憾他马上要离开了碧色寨了,不然可以好好的帮我拍几幅老火车站的片子。
听他说到这些的时候,其实也是我刚走进碧色寨的心情,怎么他就能够把这种感受说出来而正是我心里所想。突然间心里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和信任。
这次旅行拍自己的片子很少,自从第一次要求老师帮忙拍一张被拒绝后,几乎很少有自己的照片,除非老师想通了帮我拍几张,要么我架起脚架自拍。我把这些感受直接了当的告诉了他。他听了后,很严肃地告诉我说没有哪个纪实摄影师喜欢专门拍那些摆姿的人像,尤其是在聚精会神拍片的时候,不过你们老师不应该拒绝你这样的人的拍片要求的,说完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脸微微有些发热,忽然感悟到了一个摄影师的境界,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初涉摄影的人,跟那些拿手机做“V”手势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更体会出了老师当时拒绝拍片的心境。
他用我的相机帮我拍了几张。这是他认为最满意的两张,就是在碧色寨第一眼看到我的那种找寻、沉思、回忆的样子,他要拍的我就是这种味道。
照片上,天蓝得醉人, 那云层飘忽着,天际泛着神秘的光晕,我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遗世孤立在另一个星球的人。我在碧色寨火车站找寻什么呢?又回忆什么呢?我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荒凉的草丛和红褐色的泥土......
他说,如果喜欢他为我拍的这两张片子,回家后用镜框装好当作纪念吧,看看照片会想起他这个陌生人的。
我点点头,突然感觉很伤感,回味着他刚才那番话,看看自己的照片,想起他这个陌生人,多么遥远而虚空的感觉啊!
他说遇见我真是有缘,当他想着在这里能遇上一个说话的人,恰好就看见我了,恰好我还是喜欢摄影的,而且还喜好人文拍摄,而且还......,他没有把最后一个“还”字的内容说出来,我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他的直率和风趣让我觉得有种亲切感,我们之间好像不是陌生人,倒是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我们从旅行谈到摄影,从人文谈到民俗,从电影谈到写作,从色彩谈到音乐......当他谈到深入山区、村寨创作时的那种自豪感,说他记录和拍摄的那些照片非常珍贵和稀有,这些几乎是他用生命换来的。
我见惯了那些自称摄影师的人,好像都有种令人生厌的感觉,在一个公认的景点,只要有他们在,仿佛那里被他们据为己有似的霸占着,他们夸耀自己的“美式装备”,一副自以为是的派头。而在他身上看到却是和蔼、谦逊乐于助人的形象,他身上有种特有的气场感染着我,有种特质吸引着我,是什么呢?一个天外来客,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在他身上少有芸芸众生的世俗。在那一刻,他仿佛是我编剧出来的作品中的人物,近乎完美......
他发现我在用眼光看着他,似乎明白我心里想的是什么,问我是不是觉得遇到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说在这里遇上我也有不真实的感觉,像是小说里的情节......我听后不禁哑然。
我问他也带学生拍片吗,他笑着说,一般都不会带学生跟随他纪实拍片,除了教学的时候, 他也很少跟同行一起外出采访或拍摄,除非特殊情况,他喜欢独自旅行,一旦发现好的题材,便迳自前往,用不受外界干扰的思维和眼光来完成他的创作,尤其是完成一个系列的专题,他会住在那里很久,哪怕那个地方是穷乡僻壤,环境恶劣。
他说,行走、记录、感动曾经是他生活的目标,现在应该把它变成自己的生活方式。一次旅行仿佛是一趟人生旅程,同行者尤其重要,如遇到志趣不投的人会要你命,他宁肯选择独行。接着他说,摄影,首先是一种兴趣所致,你要用眼睛发现美的、有价值的东西,并把它如实记录下来,这是最基本的,如实就是摄影技术,诸如光圈、快门的正确使用才会获得一张好片,更深层次的摄影便是如何让自己的镜头记录震撼读者心灵深处的东西。他问我看过布列松的作品没有,我摇摇头,他说,他的作品会让你驻足、思考很多,你会感觉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很多人都爱上摄影,器材玩得一个比一个高档,但真正涉足取得成绩的并不多,这大概就是造诣了。其实摄影技术并不难掌握,而思想的深邃、构图和意境则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素质,这涵盖了太多的东西。
他鼓励我会成为一个又能拍又能写的女侠,因为在我的气质里有一种这类特质。我忽然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怎么一个陌生人能把我了解到“点”上。
这时,我的短信提示响了,一看是老师发来的,说此时光线正好,要我立即过去。他似乎也明白了我马上要离开的意思,伸出手准备跟我握手,我好像突然被粘住似的不想挪步,慢慢地把拿相机的手换到另一只手上,跟他握手告别。
他说:“后会有期,像我们这样喜欢旅行拍摄的人,肯定有再会的那一天”
当他说道再会的那一天,我脑海里掠过一个场景,在通往大山深处的路上,一男一女背着旅行包向远处走去,很唯美、很和谐的画面......我想,假如跟他一道行摄,一定会从他那里学到好多东西,也能拍到别人难以发现的风景。突然间想起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一个背包,一台单反,一个会摄影的能够陪你旅行的伴侣,便是人生最快乐的事”
我们没互留任何通讯的方式,难道冥冥中真有再见的那一天?
当我走了十几米远,回头望了一下,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我心中突然涌动出一丝柔软的情愫,一种久违的感觉应运而生,而这种感觉有种令人窒息的疼痛......
我怅然地向碧色寨的站台走去,短短一个小时的邂逅,仿佛囊括了一个旅行的故事,一个可以深也可以浅的话题,一个可以留在记忆深处的美好回忆......
夕阳撒下的余辉,长长地落在冷清得只有一两个站员看守着的铁轨上。那金黄色而落寞的光,就如这火车站被“黄金时代”的历史划过还不曾完全消退的尾巴,美丽得寂寞,冷清得丰厚。
我走在站台的屋檐下,望着铁轨空空,还没有火车经过,也没有过客驻足,大地被夕阳的余晖洒满,我很满意今天拍摄的火车站,那古老沧桑,厚重凄凉像一组永恒定格的画面铭记在我的镜头里,而那些往事如同流动的空气,能与风华同飘,这种感觉说不出的平静与疏淡。
那时钟的凝固,仿佛那逝去的不是一个小时,而是一生的等待。
历史是那么复杂而已远去,一个人就这样靠在小站上,除了有种历史留下的大气的寂寞外,什么辉煌与曲折都感觉不到了,好象自己也如这历史,如这小站般,被时间遗忘了,被过往的列车遗忘了这里还有个小小的驻足,被遗忘的乘客……
或许这样的被遗忘,这样的孤寂正是我想要的,我可以咀嚼,静静的回味,或者怅然时一滴眼泪滑过,却没人看见的独自享受,谁会了解我心里驻足的美丽?
一小时的记忆却清晰地弥漫在我的周围,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次邂逅,碧色寨火车站,我怎能把你遗忘!